外面還在下著雪。
薛紫夜坐在黑暗裡,側頭傾聽著雪花簌簌落下的聲音,感覺到手底下的人還在微微發抖。過了整整一天,他的聲音已經嘶啞,反抗也逐步的微弱下去。
她站起身,點燃了一爐醍醐香。醒心明目的香氣充斥在黑暗的房裡,安定著狂躁不安的人。
過了很久,在天亮的時候,他終於清醒了。
這一次他沒有再做出過激的行為,不知道是覺得已然無用還是身體極端虛弱,只是靜默的躺在榻上,微微睜開了眼睛,望著黑暗中的房頂。
「為什麼不殺我?」許久,他開口問。
她微微笑了笑:「醫者不殺人。」
「那為什麼要救我?我沒有回天令。」他茫然地開口,沉默了片刻,「我知道你是藥師谷的神醫。」
「嗯。」她點點頭,「我也知道你是大光明宮的殺手。」
她在黑暗中拿起了一個白玉面具,放到了自己臉上——那是她派人搜索了谷外冷杉林後帶回來的東西。而那邊的林里,大雪掩埋著十二具屍體。通過霍展白的描述,她知道這是崑崙大光明宮座下的十二銀翼殺手。
而率領這一批光明界里頂尖精英的,就是魔教里第一的殺手:瞳。
——那個傳說中暗殺之術天下無雙,讓中原武林為之震驚的嗜血修羅。
她在黑暗裡帶上他的白玉面具。在她將面具覆上臉的剎那,他側頭看了一眼,忽然間霍地坐起——閃電般地伸出手來,在她來不及反應之前抓到了那個面具!
然後彷彿那個動作耗盡了所有的體能,他的手指就停在了那裡,凝望著她,激烈地喘息著,身體不停發抖。
「你究竟是誰?你的眼睛……你的眼睛……」他望著面具上深嵌著的兩個洞,夢囈般地喃喃,「好像……好像在哪裡看到過……」
方才他在冰湖之上頓住了手,就是因為看到了這樣的一雙眼睛!
薛紫夜卻微微笑了起來——已經不記得了?
或許他認不出她的臉,但是她的眼睛,他應該還記得吧?
她抓住了他的手,輕輕按下,放回了被子下:「我也認得你的眼睛。」
瞳在黑暗裡不做聲地急促呼吸著,望著面具後那雙眼睛,忽然間感覺頭又開始裂開一樣的痛。他低呼了一聲,抱著頭倒回了榻上,然而瀰漫全身的殺氣和敵意終於收斂了。
「你放心,」他聽到她在身側輕輕地說,「我一定會治好你。」
「我一定不會再讓你,被一直關在黑暗裡。」
-
第二輪的診療在黑暗中開始。
醍醐香在室內縈繞,她將銀針刺入了他的十二處穴位。
令人詫異的是,雖然是在昏迷中,那個人身上的肌肉卻在銀針刺到的瞬間,下意識地發生了凹陷,穴位在轉瞬間移開了一寸。
——乾坤大挪移?
薛紫夜驚詫地望著這個魔教的殺手,難怪霍展白都會栽在這個人手上。可是……昔年的那個孩子,是怎麼活下來的,又是怎麼會變得如今這般?
她微微嘆了口氣,盤膝坐下,開始了真正的治療。
無論如何,不把他腦中的病痛解除,什麼都無法問出來。
這是前所未有的挑戰——因為所要癒合的,並不是身體上的傷。要如何治療瞳術引發的混亂和癲狂,她尚未有過任何經驗。遲疑了許久,終於暗自點了點頭,既然如此,那麼,就試試和瞳術同源的「觀心」吧!
觀心乃是「治心之術」,用於癲狂及失憶之症。
在銀針順利地刺入十二穴後,她俯下身去,雙手按著他的太陽穴,靠近他的臉,靜靜地在黑暗裡凝視著他的眼睛,輕輕開口:「你,聽得到我說話么?」
那個人模糊地應了一聲。醍醐香的效果讓瞳陷入了深度的昏迷,眼睛開了一線,神智卻處於遊離的狀態。
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她繼續輕輕問。
「瞳。」他身體動了動,忽然間起了痛苦的抽搐,「不,我不叫瞳。我叫……我叫……我想不起來……」
第一個問題便遇到了障礙。她卻沒有氣餒,凝視著,緩緩開口:
「是不是,叫做明介?」
手底下痛苦的顫動忽然停止了,他無法回答,彷彿有什麼阻攔著他回憶。
「明介……」他喃喃重複著。
「明介,你從哪裡來?」她一直一直地凝視著他半開的眼睛,語音低沉溫柔。
從哪裡來?他從哪裡……他忽然間全身一震。
是的,那是一個飄著雪的地方,還有終年黑暗的屋子。他是從那裡來的……不,不,他不是從那裡來的——他只是用盡了全力想從那裡逃出來!
他忽然間大叫起來,用手捂住了眼睛:「不要……不要挖我的眼睛!放我出去!」
那一瞬間,血從耳後如同小蛇一樣細細地蜿蜒而下。他頹然無聲地倒地。
怎麼了?薛紫夜變了臉色:觀心術是柔和的啟發和引誘,用來逐步的揭開被遺忘的記憶,不可能導致如今這樣的結果!這血……難道是?她探過手去,極輕地觸摸了一下他的後腦。細軟的長髮下,隱約摸的到一枚冷硬的金屬。
她不敢再碰,因為那一枚金針,深深地扎入了玉枕死穴。她小心翼翼地沿著頭顱中縫摸上去,在靈台、百匯兩穴又摸到了兩枚一模一樣的金針。
她變了臉色:金針封腦!
難道,他的那一段記憶,已經被某個人封印?那是什麼樣的記憶……關係著什麼樣的秘密?到底是誰……到底是誰,屠戮了整個摩迦一族,殺死了雪懷?
她握著銀針,俯視著那張苦痛中沉睡的臉,眼裡忽然間露出了雪亮的光。
―
月下的雪湖。冰封在水下的那張臉還是這樣的年輕,保持著十六歲時候的少年模樣,然而匍匐在冰上的女子卻已經是二十多的容顏。
她伏在冰上,對著那個微笑的少年喃喃自語。
雪懷……雪懷,你知道么?今天,我遇到了一個我們都認識的人。
你還記得那個被關在黑屋子裡的孩子么?這麼多年來,只有我陪你說說話,很寂寞吧?看到了認識的人,你一定覺得也很開心吧?雖然他已經不記得了,但畢竟,那是你曾經的同伴,我的弟弟。
你們曾經那麼要好,也對我那麼好。
所以,你放心,我一定會盡全力把明介治好。
不惜一切,我也一定要追索出當年的真像,替摩迦全族的人復仇!
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
將手裡的藥丸扔出去,雪鷂一個飛撲叼住,銜回來給他,咕咕的得意。
再扔出去。再叼回來。
在這種遊戲繼續到二十五次的時候,霍展白終於覺得無趣。
自從他被飛針扎中後,死人一樣地昏睡了整整兩天,然而醒來的時候身邊竟然沒有一個人,榻邊的小几上只放了一盤冷了的飯菜,和以前眾星拱月的待遇大不相同。但是知道那個女人一貫做事古怪,他也不問,吃飽了就睡,睡醒了又吃,閑著的時候就和雪鷂做做遊戲。
這樣又過去了三天。
他的耐心終於漸漸耗盡。開始左顧右盼,希望能在館裡找到一兩個侍女,問問這那個死女人究竟去了哪裡,竟然將他那麼重要的一個垂危病人扔在這裡自生自滅。
牆上掛了收回的九面回天令,他這裡還有一面留了八年的——今年的病人應該早已看完了,可這裡的人呢?都死哪裡去了?他還急著返回臨安去救沫兒呢!
可惜的是居然連綠兒都不見了人影,問那幾個來送飯菜的粗使丫頭,又問不出個所以——那個死女人對手下小丫頭們的管束之嚴格,八年來他已經見識過。
他悶在這裡已經整整三天。
「人呢?人呢?」他終於忍不住大叫了一聲,震的塵土簌簌下落,「薛紫夜,你再不出來,我要把這裡拆了!」
「喲,七公子好大的脾氣。」獅吼功果然是有效的,正主兒立刻被震了出來。薛紫夜五天來第一次出現,推開房門施施然進來,手裡托著一套銀針:「想挨針了?」
他一看到她就沒了脾氣。
「嘿嘿……想你了嘛。」他低聲下氣地陪笑臉,知道目下自己還是一條砧板上的魚,「這幾天你都去哪裡啦?不是說再給我做一次針灸么?你要再不來——」
「嗯?」薛紫夜拈著針,冷哼著斜看了他一眼。
「你要再不來,這傷口都自己長好啦!」他繼續陪笑。
她看也不看,一反手,五支銀針就甩在了他胸口上,登時痛得他說不出話來。
「好的差不多了,再養幾天,可以下床。」搭了搭脈,她面無表情的下了結論,敲著他的胸口,「你也快到而立之年了,動不動還被揍成這樣——你真的有自己號稱的那麼厲害么?可別吹牛來騙我這個足不出戶的女人啊。」
「你沒看到我一劍平天下的雄姿英發嘛……我可是昔年被鼎劍閣主親授墨魂劍的人啊!」他翻了翻白眼。
「我看你挨打的功夫倒算是天下第一,」薛紫夜卻沒心思和他說笑,只是小心翼翼地探手過來繞到他背後,摸著他肩胛骨下的那一段脊椎,眉頭微微蹙起,「這次這裡又被傷到了。以後再不小心,癱了別找我。這不是開玩笑。」
她甚至比他自己更熟悉這具傷痕纍纍的身體:他背後有數條長長的疤,乾脆利落地划過整個背部,彷彿翅膀被唰的一聲斬斷留下的痕迹。那,還是她三年前的傑作——在他拿著七葉明芝從南疆穿過中原來到藥師谷的時候,她從他背部挖出了足足一茶杯的毒砂。
她的手指輕輕叩在第四節脊椎上,疼痛如閃電一樣沿著背部串入了腦里。
他脫口大叫,全身冷汗涔涔而下。
「不要再逞能了。」薛紫夜嘆了口氣,第一次露出溫和的表情,「你的身體已經到極限——想救人,但也得為自己想想。我不可能一直幫到你。」
霍展白劇烈地喘息,手裡握著被褥,忽然有某種不好的預感。
「你這話是什麼意思?」他抬起頭看她,發現幾日不見她的臉有些蒼白,也沒有了往日一貫的生氣勃勃叱吒凌厲,他有些不安,「出了什麼事?你遇到麻煩了?」
她從被褥下抽出手來,只是笑了笑,將頭髮攏到耳後:「不啊,因為拿到了解藥,你就不必再來這裡挨我的罵了……那麼高的診金你又付不起,所以以後還是自己小心些。」
他鬆了一口氣,笑:「我怎麼會不來呢?我以身抵債了嘛。」
薛紫夜扯著嘴角笑了一下,眼睛裡卻殊無笑意——如果……如果讓他知道,八年前那一張薈萃了天下奇珍異寶的藥方,原來只是一個騙局,他又會怎樣呢?
沫兒的病是胎裡帶來的,秋水音懷孕的時候顛沛流離,又受了極大打擊,這個早產的孩子生下來就先天不足,根本不可能撐過十歲。即便是她,窮盡了心力也只能暫時抱住那孩子的性命,而無力回天。
但是那時候她剛執業,心腸還軟,經不起他的苦苦哀求,也不願意讓他們就此絕望,只有硬著頭皮開了一張幾乎是不可能的藥方——裡面的任何一種藥材,都是世間罕見,江湖中人人夢寐以求的珍寶。
她只是給了一個機會讓他去儘力,免得心懷內疚。
——因為那個孩子,一定會在他風塵僕僕搜集藥物的途中死去。
然而,她沒有想到一年年的過去,這個人居然如此鍥而不捨不顧一切的追尋著,將那個藥方上的藥材一樣一樣的配齊,拿到了她面前。而那個孩子在他的精心照顧下,居然也一直奄奄一息地活到了今天。這一切在她這個神醫看來,都不啻是一個奇蹟。
這個世間,居然有一個比自己還執迷不悟的人么?
她微微嘆了口氣。如今……又該怎生是好。
到了現在再和他說出真像,她簡直無法想像霍展白會有怎樣的反應。
「好痛!你怎麼了?」在走神的剎那,聽到他詫異地問了一聲,她一驚,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居然將刺在他胸口的一根銀針直直按到了沒尾。
「啊呀!」她驚呼了一聲,「你別動!我馬上挑出來,你千萬別運真氣!」
霍展白有些驚訝地望著她,八年來,他從未見過這個驃悍的女人如此驚惶失措。他內心有些不安:她一定遇到了什麼事情,卻不肯說出來。
認識了那麼久,他們幾乎成了彼此最熟悉的人。這個孤獨的女子有著諸多的秘密,卻一直絕口不提。但是畢竟有一些事情,瞞不過他這個老江湖的眼睛:比如說,他曾不止一次的看見過她伏在那個冰封的湖面上喃喃說話,而湖底下,封著一個早已死去多年的人。
他在一側遙望,卻沒有走過去。
他甚至從未問過她這些事——就像她也從未問過他為什麼要鍥而不捨的求醫。
八年來,他不顧一切的拼殺。每次他衝過血肉橫飛的戰場,她都會在這條血路的盡頭等著……他欠她那麼多。
自己的心愿已然快要完結,到底有沒有什麼方法、可以為她做點什麼?
「嗯,我說,」他看著她用繡花針小心翼翼地挑開口子,把那枚不小心按進去的針重新挑出來,忍著痛開口,「為了慶祝我的痊癒,今晚一起喝一杯怎麼樣?」
薛紫夜愣了一下,抬起頭來,臉色極疲倦,卻忽地一笑:「好啊,誰怕誰?」
―
天黑之前,在赴那個賭酒之約前,她回了一次秋之苑。
重重的簾幕背後,醍醐香縈繞,有人在沉沉昏睡。
腦後的血已經止住了,玉枕穴上的第一根金針已經被取出,放在一旁的金盤上。尖利的針上凝固著黑色的血,彷彿是從血色的回憶里被生生拔出。
黑暗如鐵的裹屍布一樣將他層層裹住。
幻象一層層湧出。
這是哪裡……這是哪裡?是……他來的地方么?
手腳都被吊在牆壁上,四周沒有一絲光。他抱著膝蓋縮在黑暗的角落裡,感覺腦袋就如眼前的房子一樣一片空白。沒有人來看他,這個小小的冰冷的木屋裡,從來只有他一個人。
外面隱約有同齡人的笑鬧聲和風吹過的聲音。
那裡頭有一個聲音如銀鈴一樣的悅耳,他一側頭就能分辯出來:是那個漢人小姑娘,小夜姐姐——在全村的淡藍色眼眸里,唯一的一雙黑白眼睛。
在被關入這個黑房子的漫長時間裡,所有人都繞著他走,只有小夜和雪懷兩個還時不時的過來安慰他,隔著牆壁和他說話。那也是他忍受了那麼久的支撐力所在。
「別煩心呢,病人是不該亂走的,」她的眼睛從牆壁的小孔里看過來,一閃一閃,含著笑意,「明介,你很快就會好了,很快就可以出來和我們一起玩了!」
是么……他很快就好了?可是,到底他得的是什麼病?有誰告訴他他得了什麼病?
他有些茫然地望著小孔後的那雙的眼睛。好多年沒見,小夜也應該長大了吧?可是他卻看不見。他已經快記不得她的樣子,因為七年來,他只能從小洞里看到她的那雙眼睛:明亮的,溫暖的,關切的——
自從他七歲時殺了人開始,大家都怕他,叫他怪物,只有她還一直叫自己弟弟。
外面的笑語還在繼續,吵得他心煩。她在和誰玩呢?怎麼昨天沒來和他說話?現在……外頭又是什麼季節了?可以去冰河上抽陀螺了么?可以去鑿冰舀魚了么?都已經那麼久了,為什麼他還要被關在這裡?
他有沒有做錯事!他要出去……他要出去!
因為憤怒和絕望,黑暗中孩子的眼睛猛然閃出了奕奕的光輝,璀璨如琉璃。
「嘎吱——」旁邊的牆壁裂開了一條口子,是活動的木板被抽出了,隨即又推送了回來,上面放著一條幹魚和一碗白飯,千篇一律。
「小怪物,吃飯!」外頭那個人啞著嗓子喝了一聲,十二分的嫌惡。
那是鵠,他七年來的看守人。
從六歲的那件事後,他被關入了這個沒有光的黑房子,鎖住手腳釘在牆壁上,整整過了七年。聽著外面的風聲和笑語,一貫沉默的孩子忽然間爆發了,忽地橫手一掃,所有器皿丁零噹啷碎了一地。
「小怪物!」看守人隔著牆壁聽到了裡頭的聲音,探頭進來,瞪著他,「找死啊?」
然而,那一瞬間,只看得一眼,他的身體就癱軟了。
黑暗裡,眼睛牢牢地貼著送飯的口子往外看,孩子用力搖晃著鎖鏈,爆發出了怒吼:「我要出去!放我出去!快放我出去!該死的,放我出去!」
隨著他的聲音,癱軟的看守人竟然重新站了起來,然而眼神和動作都是直直的,動作緩慢,喀嚓喀嚓地走到貼滿了封條的門旁,拿出了鑰匙,木然地插了進去。
突如其來的光刺痛了黑暗裡孩子的眼睛,他瑟縮了一下,卻看到那個凶神惡煞的人面無表情地走了進來,一言不發地俯身,解開他手足身上的鎖鏈。
咦,這個傢伙……到底是怎麼了?怎麼連眼神都發直?
然而十三歲的他來不及想,只是歡呼著衝出了那扇禁閉了他七年的門,外面的風吹到了他的臉上,他在令人目眩的日光里舉起了手臂,對著遠處嬉戲的同村孩子們歡呼:「小夜姐姐!雪懷!我出來了!」
管他呢,鵠這種壞蛋儘管去死好了,他自由了!
但是,就在他這個狂喜的念頭閃過的剎那,聽到了背後房間內傳來了一聲慘叫。
他驚駭地回頭,看到了極其恐怖的一幕——
那個摩迦鵠,居然將鐵質的鑰匙一分分插入了自己的咽喉!他面上的表情極其痛苦,然而手卻彷彿被惡魔控制了,一分一分的推進,生生插入了喉間,將自己的血肉扭斷。
他驚得連連後退,一屁股坐在了門外的地上,揉著自己的眼睛。
不會吧?這、這應該是幻覺吧?
鵠怎麼會忽然間做出這種行為……就像當初驛站里那兩個差役一樣,自己扼住自己的脖子,活活把自己扼死!
難道……就是因為他一句下意識說了一句「去死」?
「啊!殺人了!怪物……怪物殺人了!」遠處的孩子們回過頭看到了這可怕的一幕,一起尖叫起來,你推我擠踉踉蹌蹌的跑開了。那個漢人女孩被裹在人群中,轉瞬在雪地上跑的沒了蹤影。
小夜……小夜……我好容易才跑出來了,為什麼你見了我就跑?
他回過神來,下意識的想追出去,忽然間後腦重重挨了一下,眼前驟然黑了下來。
「死小子,居然還敢跑出來!」背後有人拎著大棒,一把將他提起。
他被拖入了族裡祠堂,有許多人圍上來了,驚慌地大聲議論:「上次殺了官差的事好容易被掩下來了,可這次竟然殺了村裡人!這可怎麼好?」
「族裡又出了怪物!老祖宗就說,百年前我們之所以被從貴霜國驅逐,就是因為族裡出過這樣一個怪物!那是妖瞳啊!」
「大家別吵了。其實他也還是個小孩子啊……上次殺了押解的官差也是不得已。」有一個老人聲音響起,唉聲嘆氣,「但是如今他說殺人就殺人,可怎麼辦呢?」
「族長,你不能再心軟了,妖瞳出世,會禍害全族!」無數聲音提議,群情洶湧,「看來光關起來還不行,得挖了他的眼睛,絕了禍害!」
老人沉吟著,雙手有些顫抖,點了幾次火石還點不上。
一直以來,他都以為摩迦一族因為血脈里有魔性而被驅逐的傳說是假的,然而不料在此刻,在一個孩童的眼眸里,一切悲劇重現了。
居於深山的摩迦一族,眼睛雖然呈現出中原和西域都不曾有的淡藍和深黑,但平日卻沒有絲毫異常——根本不像傳說中那樣,曾經出過殺人於一個眼神之間、導致貴霜全國大亂的惡魔。
「爺爺,不要挖明介的眼睛,不要!」忽然間有個少年的聲音響亮起來,不顧一切地衝破了阻攔,「求求你,不要挖明介的眼睛!他不是個壞人!」
「雪懷,大人說話沒你的事,一邊去!」毫不留情的推開寵愛的孫子,老人厲叱,又看到了隨著一起衝上來的漢人少女,更是心煩,「小夜,你也給我下去——我們摩迦一族的事,外人沒資格插手!」
——如果不是為了這個外來的漢人女孩,明介也不會變成今日這樣。
「給我先關回去,三天後開全族大會!」
在睜開眼睛的瞬間,黑暗重新籠罩了他,他拚命搖晃著手腳的鎖鏈,嘶聲大喊。
不要挖我的眼睛!放我出去!放我出去!
「明介。」背後的牆上忽然傳來的輕輕的聲音。
他狂喜地撲到了牆上,從那個小小的缺口裡看出去,望見了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:「小夜姐姐!是你來看我了?」
「那些混帳大人說你的眼睛會殺人,可為什麼我看了就沒事?」那雙眼睛含著淚,盈盈欲泣,「你是為了我被關進來的——我和雪懷說過了,如果、如果他們真挖了你的眼睛,我們就一人挖一隻給你!」
從洞口看出去,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有淚水滑落。
他看得出神。在六歲便被關入黑房子,之後的七年里他從未見過她。即便是幾天前短暫的逃脫里,也未曾看清她如今的模樣——小夜之於他,其實便只是缺口裡每日露出的那一雙明眸而已:明亮,溫柔,關懷,溫暖……黑白分明,宛如北方的白山和黑水。
小夜姐姐……雪懷……那一瞬間,被關了七年卻從未示弱過的他在黑暗中失聲痛哭。
你,從哪裡來?
黑暗中有個聲音冥冥問他。明介,你從哪裡來?
假的……假的……這一切都是假的!他不過是墜入了另一個類似瞳術的幻境里!
在那個聲音響徹腦海的剎那,在雙明眸越來越模糊,他在心裡對自己大呼,極力抵抗那些連翩浮現的景象。是假的!絕對、絕對不要相信……那都是幻象!
「明介,明介!」耳邊有人叫著這樣一個名字,死死按住了他抓向後腦的雙手,「沒事了……沒事了。不要這樣,都過去了……」
他在黑暗中睜開眼,看到了近在咫尺的一雙明亮的眼睛,黑白分明。
「小夜姐姐?」回憶忽然和眼前重合了,他抓住了面前人的手,忽然間覺得疲倦和睏乏,喃喃,「都是假的……都是假的……」
「不是假的。是我,真的是我,」她在黑暗裡緊緊握住他的手,「我回來了。」
「……」他的神智還停在夢境里,只是睜開眼睛茫然地看她,極力伸出手、彷彿要觸摸她的臉頰,來確認這個存在的真實性。然而手伸到了半途便無力滑落,重新昏沉睡去。
薛紫夜站起身,往金狻猊的香爐里添了一把醍醐香,側頭看了一眼睡去的人。
金盤上那一枚金針閃著幽幽的光——她已然解開了他被封住的一部分記憶。然而,在他的身體沒有恢復之前,大概不能貿然的將三枚金針一下子全部拔出,否則明介可能因為承受不住那樣的衝擊而徹底瘋狂。
看來,只有一步一步的慢慢來了。
她安頓好了病人,準備去赴那個賭酒之約。
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
極北的漠河,即便是白天,天空也總是灰濛濛,太陽蒼白而疲倦地掛在天際。
薛紫夜指揮侍女們從梅樹底下的雪裡,挖出了去年埋下去的那瓮「笑紅塵」。冬之館的水邊庭園裡,紅泥小火爐暖暖的升騰著,熱著一壺琥珀色的酒,酒香四溢,饞得架子上的雪鷂不停的嘀咕,爪子悉索地抓撓不休。
「讓它先來一口吧。」薛紫夜側頭笑了笑,先倒了一杯出來,隨手便是一甩。杯子划了一道弧線飛出,雪鷂噗拉拉一聲撲下,叼了一個正著,心滿意足地飛回了架子上,脖子一仰,咕嚕喝了下去,發出了歡樂的咕咕聲。
「真厲害,」雖然見過幾次了,她還是忍不住驚嘆,「你養的什麼鳥啊!」
「有其主人必有其鳥嘛。」霍展白趁機自誇一句。
話音未落,只聽那隻杯子啪的一聲掉到雪地里,雪鷂醉醺醺地搖晃了幾下,一個倒栽蔥掉了下來,快落下架子時右腳及時地抓了一下,就如一隻西洋自鳴鐘一樣打起了擺子。
「當然,主人的酒量比它好千倍!」他連忙補充。
兩人就這樣躺在梅樹下的兩架胡榻上,開始一邊喝酒一邊聊天——他嗜酒,她也是,而藥師谷里自釀的「笑紅塵」又是外頭少有的佳品,所以八年來,每一次他傷勢好轉後就迫不及待地提出要求,於是作為主人的她也會欣然捧出佳釀相陪。
——當然,是說好了每瓮五十兩的高價。
「你的酒量真不錯,」想起前兩次拚酒居然不分勝負,自命海量的霍展白不由讚歎,「沒想到你也好這一口。」
「十四歲的時候落入漠河,受了寒氣,所以肺一直不好,」她自飲了一杯,「谷里的酒都是用藥材釀出來的,師傅要我日飲一壺,活血養肺。」
「哦。」他若有所思地望著遠處的湖面,似是無意,「怎麼掉進去的?」
薛紫夜眉梢一挑,哼了一聲,沒有回答。
明白自己碰了壁,霍展白無奈地嘆了口氣,悶聲喝了幾杯,只好轉了一個話題:「你沒有出過谷吧?等我了了手頭這件事,帶你去中原開開眼界,免得你老是懷疑我的實力。」
「呵,」她飲了第二杯,面頰微微泛紅,「我本來就是從中原來的。」
霍展白微微一驚,口裡卻刻薄:「中原居然還能出姑娘這般的英雄人物啊……」
「我本來是長安人氏,七歲時和母親一起被發配北疆,」彷彿是喝了一些酒,薛紫夜的嘴也不向平日那樣嚴實,晃著酒杯,眼睛望著天空,「長安薛家——你聽說過么?」
霍展白手指握緊了酒杯,深深吸了一口氣,嗯了一聲,免得讓自己流露出太大的震驚。
怎麼會沒有聽說過!
長安的國手薛家,是傳承了數百年的杏林名門,居於帝都,向來為皇室的御用醫生,族裡的當家人世代官居太醫院首席。然而和鼎劍閣中的墨家不同,薛家自視甚高,一貫很少和江湖人士來往,唯一的前例,只聽說百年前薛家一名女子曾替聽雪樓主診過病。
「那年,十歲的太子死了。替他看病的祖父被當場庭杖至死,抄家滅門。男丁斬首,女眷流放三千里與披甲人為奴。」薛紫夜喃喃道,眼神彷彿看到了極遠的地方,「真可笑啊……宮廷陰謀,卻對外號稱太醫用藥有誤。伴君如伴虎,百年榮寵,一朝斷送。」
她晃著杯里的酒,望著映照出的自己的眼睛:「那時候,真羨慕在江湖草野的墨家呢。」
「是流放途中遇到了藥師穀穀主么?」他問,按捺著心裡的驚訝。
「不是。」薛紫夜靠在榻上望著天,「我和母親被押解,路過了一個叫摩迦的荒僻村寨,後來……」說到這裡她忽然停住了,發現了什麼似的側過頭,直直望著霍展白:「怎麼,想套我的話?」
他被問住了,悶了片刻,只道:「我想知道能幫你什麼。」
「嗯?」薛紫夜似乎有點意外,支起下巴看著他,眼色變了變,忽地眯起了眼睛笑,「好吧,那你趕快多多掙錢,還了這六十萬的診金。我谷里有一群人等米下鍋呢!」
這個問題難倒了他,有點尷尬地抓了抓頭:「這個……你其實只要多看幾個病人就可以補回來了啊!那麼斤斤計較的愛財,為什麼一年不肯多看幾個?」
「那個,」她抓了一粒果脯扔到嘴裡,「身體吃不消。」
他有點意外的沉默下去:直以來,印象中這個女人都是強悍而活躍的,可以連夜不睡的看護病人,可以比一流劍客還敏捷穩定的處理傷口,叱喝支配身邊的一大群丫頭,連鼎劍閣主、少林方丈到了她這裡都得乖乖聽話。
——沒人看得出,其實這個醫生本身,竟也是一個病人。
「而且,我不喜歡這些江湖人,」她繼續喃喃,完全不顧身邊就躺著一個,「這種耗費自己生命於無意義爭奪的人,不值得挽救——有那個時間,我還不如多替周圍村子裡的人看看風寒高熱呢!」
霍展白有些受寵若驚:「那……為什麼又肯救我?」
「這個嘛……」薛紫夜捏著酒杯仰起頭,望了灰白色的天空一眼,忽地笑彎了腰,伸過手颳了刮他的臉,「因為你這張臉還算賞心悅目呀!谷里都是女人,多無聊啊!」
他無奈地看著她酒紅色的臉頰,知道這個女子一直都在聰明地閃避著話題。
他從榻上坐起了身,一拍胡榻,身側的墨魂劍發出嗆然長響,從鞘中一躍而出落入了他手裡。他足尖一點,整個人化為一道光掠了出去。
風在剎那間凝定。
等風再度流動的時候,院子里那一樹梅花已然悄然而落。
他在一個轉身後輕輕落回了榻上,對著她微微躬身致意,伸過了劍尖:劍身上,整整齊齊排列著十二朵盛開的梅花,清香襲人。
「紫夜,」他望著她,決定不再繞圈子,「如果你遇到了什麼為難的事,請務必告訴我。」
那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,薛紫夜怔了怔,忽地笑了起來:「好好的一樹梅花……真是焚琴煮鶴。你是不是想告訴我,你其實真的很厲害?」
他撇了撇嘴:「本來就是。」
「好。」她乾脆的答應,「如果我有事求你,一定會告訴你,不會客氣。」
「一定?」他有些不放心,因為知道這個女子一向心思複雜。
「一定。」她卻笑得有些沒心沒肺,彷彿是喝得高興了,忽地翻身坐起,一拍桌子,「姓霍的,你剛才不是要套我的話么?想知道什麼啊?怎麼樣,我們來這個——」她伸出雙手比了比划拳的姿式:「只要你贏了我,贏一次,我回答你一件事,如何?」
來不及多想,他就脫口答應了。
然而下一刻他就悔青了腸子,因為想起一則江湖上一度盛傳的笑話:號稱賭王的軒轅三光在就醫於藥師谷時,曾和谷主比過划拳,結果大戰三天後只穿著一條褲衩被趕出了谷,據說除了十萬的診金外,還輸光了多年贏來的上百萬身家。
「那好,來!」見他上當,薛紫夜眼睛貓一樣的眯了起來,中氣十足地伸出手來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大喝,「三星照啊,五魁首!你輸了!——快快快,喝了酒,我提問!」
………………
那一場酒究竟喝了多久,霍展白已經記不得了。醒來的時候,夜色已經降臨,風轉冷,天轉黯,庭里依稀有雪花落下。旁邊的爐火還在燃燒,可酒壺裡卻已無酒。桌面上杯盞狼藉,薛紫夜不知何時已經坐到了他同側的榻上,正趴在案上熟睡。
仗著學劍出來的耳目聰敏,他好歹也贏了她十數杯,看來這個丫頭也是不行了。
但是……但是……他仰起沉重的腦袋,在冷風裡搖了搖,努力回想自己方才到底說了什麼。他只依稀記得自己喝了很多很多酒,被一個接一個的問了許多問題。那些問題……那些問題,似乎都是平日里不會說出來的。
「為什麼不肯接任鼎劍閣主的位置?墨魂劍不是都已經傳給你了么?」
「因為……那時候徐重華他也想入主鼎劍閣啊……秋水來求我,我就……」
「原來是為了女人啊!可是,好像最後老閣主也沒把位置傳給那個姓徐的呀?」
「那是第二個問題了。先划拳!」
「九連環啊……滿堂紅!我又贏了!你快回答嘛。」
「呃……因為……閣里的元老都不答應。說他為人不夠磊落寬容,武學上的造詣也不夠。所以……老閣主還是沒傳位給他。」
「哦……來來來,再劃!」
她問得很直接很不客氣,仗著酒勁,他也沒有再隱瞞。
何況,沫兒的葯也快要配好了,那些事情終究都要過去了……也不用再隱瞞。
他的生平故事,其實在中原武林里幾乎人人皆知:
他本是天山派的大弟子,天資過人,年紀輕輕便成為武林中有數的頂尖好手,被鼎劍閣南宮老閣主欽點入閣,成為鼎劍閣八大名劍之一。十五歲起,他就單戀同門師妹秋水音,十幾年來一往情深,然而秋水音卻嫁給了鼎劍閣八大名劍的另一位:汝南徐家的徐重華。
他是至情至性之人,雖然傷心欲絕,卻依然對她予取予求,甚至為她而辭去了鼎劍閣主的位置,不肯與她的夫婿爭奪。
然而被長老們阻攔,徐重華最終未能如願入主鼎劍閣,性格偏狹激烈的他一怒之下殺傷多名提出異議的長老,叛離中原投奔魔教大光明宮。
他奉命追捕,於西崑崙星宿海旁將其斬殺。
從此後,更得重用。南宮老閣主幾度力邀這個年輕劍客入主鼎劍閣,卻均被婉拒。
「為什麼當初……你要主動請求去追捕他呢?」喝得半醉時,那個女人還有這樣靈敏的頭腦,醉醺醺地問,「那是個吃力不討好的事……你又不是、又不是不知道。」
他苦笑著,剛想開口說什麼,充滿了醉意的眼神忽然清了清,重新沉默。
「秋水求我去的……」最終,他低下頭去握著酒杯,說出了這樣的答案,「因為換了別人去的話……可能、可能就不會把他活著帶回來了。他口碑太壞。」
「可是……你也沒有把他帶回來啊……」她醉了,喃喃,「你還不是殺了他。」
他霍然抬起了眼睛,望定了她。
雖然已經是酒酣耳熱,但是一念及此,他的臉色還是漸漸蒼白——他永遠無法忘記西崑崙上那一場決鬥,那是他一生里做出的最艱難的取捨。
最終,他孤身返回中原,將徐重華的佩劍帶回,作為遺物交給了秋水音。
秋水音聽聞丈夫噩耗而早產,從此纏綿病榻,對他深恨入骨。
「嘻嘻……聽下來,好像從頭到尾……都沒有你什麼事嘛。人家的情人,人家的老婆,人家的孩子……從頭到尾,你算什麼呀!幹嗎那麼拚命……」問完了所有問題後,薛紫夜已然醉了,伏在案上看著他吃吃的笑,那樣不客氣地刺痛了他,忽然一拳打在他肩上,「霍展白,你是一個……大傻瓜……大傻瓜!」
醉了的她出手比平時更重,痛得他叫了一聲。
然而笑著笑著,她卻落下了淚來。
他驚訝地看到一貫冷靜的她滾倒到酒污的桌子上,時哭時笑,喃喃自語,然而他卻什麼也聽不懂。他想知道她的事情,可最終說出的卻是自己的往日——她是聰明的,即便是方才偶爾的划拳輸了,被他提問的時候,她都以各種方法巧妙的避了開去。
他只勉強知道了一些零碎的情況:比如她來到藥師谷之前,曾在一個叫摩迦的村子裡生活過;比如那個冰下的人,是在和她一起離開時死去的……然而,究竟發生了什麼導致她的離開,他的死去,她卻沒有提過。
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,她卻依然不肯釋放自己內心的壓力,只是莫名其妙的哭笑。最後抬起頭看著他,認真地、反覆地說著「對不起」。
對不起什麼呢?是他一直欠她人情啊。
最終,她醉了,不再說話。而他也不勝酒力的沉沉睡去。
醒來的時候,月亮很亮,而夜空里居然有依稀的小雪紛飛而落。雪鷂還用爪子倒掛在架子上打擺子,發出咕嚕咕嚕的嘀咕,空氣中浮動著白梅的清香,紅泥火爐里的火舌靜靜地跳躍,映照著他們的臉——天地間的一切忽然間顯得從未有過的靜謐。
他靜靜地躺著,心裡充滿了長久未曾有過的安寧。
——那是八年來一直奔波於各地,風塵僕僕血戰前行的他幾乎忘卻了的平和與充實。明月年年升起,雪花年年飄落,可他居然從留意過。生命本來應該是如此的寧靜和美麗,可是,到底他是為了什麼還在沉溺於遙遠的往事中不可自拔?從頭到尾,其實都沒有他的什麼事。
自己……難道真是一個傻瓜么?
「嗯……」趴在案上睡的人動了動,嘀咕了一句,將身子蜷起。
沉浸於這一刻寧靜的他驚醒過來,看了看醉的人事不知的薛紫夜,不由嘆著氣搖了搖頭:這個女人年紀也不小了,還是一點也不懂得愛惜自己的身體……那樣冷的夜,居然就這樣趴在案上睡著了。
他把她從桌上扶起,想讓她搬到榻上。然而她頭一歪,順勢便靠上了他的肩膀,繼續沉沉睡去。他有些哭笑不得,只好任她靠著,一邊用腳尖踢起了掉落到塌下的毯子,披到熟睡人的身上,將她裹緊。
「雪懷……」忽然間,聽到她喃喃說了一句,將身體縮緊,「冷……好冷啊……」
她微微顫抖著,向著他懷裡蜷縮,彷彿一隻怕冷的貓。沉睡中,她的表情是從未有過的茫然和依賴,彷彿尋求溫暖和安慰一樣的一直靠過來。他不敢動,只任她將頭靠上他的胸口,蹭了蹭,然後滿足地嘆息了一聲繼續睡去。
他覺得自己的心忽然漏跳了幾拍,然後立刻心虛的低下頭,想知道那個習慣耍弄他的女人是否在裝睡——然而她睡的那樣安靜,臉上還帶著未褪的酒暈。
於是他長長鬆了一口氣,用毯子把她在胸前裹起來,然後看著雪中的月亮出神。
天地一時間顯得如此空曠,卻又如此的充盈,連落下來的雪彷彿都是溫暖的。
他望著身邊睡去的女子,心裡卻忽然也湧起了暖意。
如果能一直這樣就好了……生命是一場負重的奔跑,他和她都已經疲憊不堪,那為什麼不停下片刻,就這樣對飲一夜?這一場浮生里,一切都是虛妄和不長久的,什麼都靠不住,什麼都終將會改變,哪怕是生命中曾經最深切的愛戀、也抵不過時間的摧折和消磨。
唯有,此刻身邊人平穩的呼吸才是真實的,唯有這相擁取暖的夜才是真實的。
這種感覺……便是相依為命罷?